我暑假到广东打工,讨薪时却遭人民大学老师“维稳”

2018-10-10

题记:中国人民大学的课堂和东南沿海的广东工厂,被寄予厚望的名牌大学生和依靠出卖劳动力勉强生存的工人,一直以来在地理和社会象征上都是难以挂钩的。这个暑假的经历告诉我,二者原来并不遥远,反而很近很近。暑假的工厂生活和后续遭遇带给我远超前二十年的人生体验和思想触动。我将通过几篇纪实性文章详细讲述我在工厂的所见所闻。工人是怎样在各方利益群体的倾轧下艰难生存?号称迈向世界一流大学的高校到底是在如何一方面扼杀同学们的社会责任感,另一方面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愿“苟且”、不愿向现实投降的青年们如何探索对资本和权力的突围?对于这些问题我也会给出自己的思考。真正值得追求的诗和远方不在天边,而在眼前劳苦大众的幸福;《皇帝的新装》也不是童话,而是徐徐展开的现实。今天推出第一篇。

我是一个农村的孩子,但是父母从来没让我干过什么重活,他们也从来不说自己在外面的厂子里遭受了什么,他们一心想让我考上一个好大学,我努力考上了人大,却对他们的经历无法释怀。为什么他们一年只能回一次家?为什么父母越来越疲惫,甚至落下病根,但仍然得不到可观的工资,过不了想要的生活?为什么老爸每次提起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工资就沉默不语,一个劲地吸烟?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来到了位于广东惠州的一个厂进行打工体验,我想去切身体验我父母所经历的一切,我想去工厂去做一名真正的工人,去体验本该属于我、但“幸运地”远离了我的生活。进厂时,“欢迎加入我们的大家庭,来了就是一家人”,人事部张经理的话犹在耳旁,我怀着忐忑和期待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活。可没过多久,心里的那一点新奇和喜悦被冰冷的现实洗净。

就在我来的第一天,我在流水线上不停歇地干了8个小时。吃完晚饭后,我满心以为可以休息了,可来到车间,我才发现这个厂里加班是常态,加班时没人告诉你要加班,不加班时才会通知你,这都是大家默许的潜规则。我只好继续干下去。晚上的流水线加快了速度,拉长告诉我们不干完不允许下班。大家飞快地干着,似乎是和机器较上劲了,但是拉长似乎还是不满意我们的速度,觉得我们还有潜力可挖,一边催促我们,一边又悄悄地调快了流水线的速度。干了一段时间后,我想去个厕所,可是拉长跟我说要拿一个离岗证才能离岗,而一条拉几十个人只配发了一个离岗证,而上一个拿离岗证的工友刚去厕所,没办法只能忍着。而等那个工友回来,已经有其他工友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接了离岗证,我等了整整半个小时,才艰难地从一个阿姨那拿到离岗证去上了厕所。

我对这样一个离岗证制度实在感到离奇,身边的工友也是怨声载道。可我却又听拉长这样说:“你们不要总想着偷懒,你们拿离岗证从早到晚就没停过,这不就等于说我们岗位少了一个人干活嘛!我不是白发你们工资!”我实在想不通,难道在工厂管理眼里,工人都是没有生理需求的机器,只会一刻不停息地干活吗!甚至于,工厂以防止工人在厕所玩手机偷懒为由,在厕所门口装了监控。这不是赤裸裸地侵犯工人的隐私吗!这不就是不把工人当人看吗!更不用说厂里还以各种明目进行违背劳动法的罚款,很多工人在这里干了几个月,工资没赚到多少,权益被侵犯了个遍,气也受了个遍,也没法反抗,最后选择默默离开。

可离开也不是那么轻易的。我亲眼看到,有一天拉长把一些年纪很小、十六七岁的孩子叫进了办公室,接着就没有任何理由地,给他们结了工资,让他们离开。离开前,仅仅是因为经理怀疑有人从宿舍里偷了厂里的东西,就要求他们打开行李,把所有的东西铺在地上检查,再让几个保安上手搜身,我看着孩子们默默收着行李,低着头,不是太干净的手在眼眶里使劲揉着,心里酸涩到泛苦,孩子们的眼泪一滴一滴重重地敲着我的内心,似乎在呐喊: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遭受这些!为什么我没有尊严!

可离别没有就此结束。慢慢地,我身边认识不久的工友,那些每天和我一起工作,一起在食堂吃饭,分享他们从家里带来的泡菜、鱼干的人,都要走,都在走。

那个云南的鲁师傅走了,他从15岁就出来打工了, 25岁娶了个老婆,现在有一个女儿,他去年过年的时候给女儿买了一辆自行车,手把手地教会女儿骑,现在女儿上学的路有些好走了。他说自己想回家陪陪女儿,回家找点事做,这边工资太低了,而家里的女儿快上初中了,各方面开销变大了,走之前,他还邀请我去云南玩。

那个和我同乡的小伙走了,他是和我同一天来的,比我晚来半天,我教过他给转子刷胶。他说自己的父母已经不能下地了,家里需要他照顾,之前上学欠的亲戚的钱还需要他来还。其他工人跟我说他租的房子上下楼都是监视他的亲戚。之前我鼓励他多听一些歌,想不到他的手机里全是悲伤的歌曲,从他的眼里我看不到对未来的希望,可是他只有20岁啊,几乎和我同龄的孩子。

那个云南姓万的小伙走了,他在我工作台对面,他不爱说话,但是很爱笑。我和他交流的时候,总是要把耳朵贴近一些才听得清他的话,他讲自己也是15岁就辍学出来打工了,现在还没一些钱,但是会努力的,讲完这些他又笑了。

他在做活的时候,弄伤了手。他操作的压泡机,本来是把料放在中间,要双手分别按住操作台左右两边的开关,才能启动,这机器的设计本是为了操作者的安全。但是厂里却把压泡机的一侧开关用钉子钉上了,这样就需要你一手按开关,一手在机器上放料。那么只需要你的一个闪念,你的手就可以被打出一个血窟窿,那个小伙就是那样。血从他的手涌了出来,一时间流水线变了颜色。他没有哭喊,只是蹲在角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用卫生纸包着手等待着他的命运。不一会,主管过来了,劈头盖脸就一顿骂,“别人干怎么就没事?你干怎么就出事了?”“会不会干啊?人笨就不要干了!耽误我一天的活!”小伙在谩骂声中被指使去厕所洗手,而主管却很快下令把所有压泡机的钉子都取掉了。主管让他回宿舍休息几天,结果3天后他被通知自己被开除了。他走的时候一声不吭,没人当天知道他离开了,包括在身边的我。

又有人走了,这一次,主管和保安直接来拽走了两个人,似乎是因为上厕所时间太长就要开除他们。下班后,我看到他们想回宿舍拿东西,可是厂子不让,保安把他们挡在了门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也壮起胆子拿起了手机记录了下眼前的场景,可是迎来的是拳脚相加。经理威胁我并删除了我的录像,老板的父亲径直走上来就想抢夺我的手机,我躲过了,他没有放弃,竟然扇了我一耳光,还朝我的腿踢了一脚!

我实在不知道厂里为什么会为非作歹到如此地步,到底是谁给了他们勇气。我只知道,我本应得到的道歉还没等来,厂里的刘厂长和人事部的张经理就气势汹汹地来了,说我违反了厂的规定,说我扰乱了厂子的经营生产。我回击,列举着这个厂的违法行为,空白合同、超时加班、辞工要提前三个月等等。他们大概没有想到一个在他们看来卑微低贱的工人为什么懂法律,会理直气壮地反驳他们。于是,工厂和当地政府联系了人大的老师过来“维稳”!老师一来,先是对打人事件不管不顾,要我赶紧回校,然后,在我找厂方要我应得的工资时,班主任打电话给我父母,称我煽动工人罢工,与老板对抗,走在危险的边缘,引起我父母极大担心。真是莫名其妙,我不知道张老师哪里来的脑洞,对我如此造谣中伤!作为国家主人的工人阶级的辛酸,张老师视而不见,却对我百般针对,真不知道张老师是怎么能留在人民大学中工作的。

在我打电话给班主任讲明暑假情况后,她张口闭口用毕业证来威胁我,让我别再去要我应得的工资,立即出厂!还说,虽然你说你现在没有处在危险中,但是不排除下一秒你就处在危险之中的可能性,所以我就是要告诉你父母你现在很危险,我就是要监控你,“挽救”你!

张老师大概永远不会理解在工厂里从早忙到晚连轴转,没有时间站在窗边休息,一天都看不到明亮的天空的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可我在这样的生活中呆了一个月,所以我想去为工人发声,希望他们过得更好。张老师,经济学院的各位领导,中国人民大学,请问这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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